凌晨，3:18。
「姐，来了一个12周+出血的，阴道流血很多，你来看看。」
我接通师妹萌萌打来的电话时，脑子里想的是：如果医生会被午夜凶铃吓到，那也一定是因为受惊于手机铃声而不是感到恐怖。
没有了胎心
检查室的帘子后面传来「滴滴答答」的流水声。在这样一个晚上，如果以为是洗手间水龙头没关好，我在妇产科的十年是白混了。
我掀开帘子，只见检查床上躺着一个年轻女人，脑袋偏向一边看不到表情，屁股底下的垫巾已经被血水完全浸湿，不断流出来的鲜红血液，落在地上的盆里，发出「滴答」声，在静谧的圣诞夜里显得极其刺耳。
我看了一眼，估计出血量肯定超过200ml。萌萌介绍病情：「病人是做试管的，因为晚上在家出血多过来看急诊。」
萌萌说话时床边一直在响着的多普勒噪音突然停了，我转头望去，夜班护士锅锅收起探头，告诉我：「我没找到胎心。」
和巧克力品牌一样的名字
这个时候病人把脸转了过来。我看了她一眼，脸色不算苍白，但明显情绪激动，正在拼命抑制着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我刚刚才出院，没想到今晚出血就多起来了」。
可是身为「产科活电脑」，这人的长相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再次看了一眼病人的脸，确定不认识这个和著名巧克力品牌（德芙）同名的女人。
「是吗？你叫什么名字？」我试图为自己的记忆力正名。
「她确实才出院几天。」萌萌又很默契地补充了一句。「她是从生殖中心出院的。」
难怪……
一道血箭喷射而出
「你先别激动，不然出血更多，我要先给你做个检查。」我有点徒劳地安慰着仍然很激动的德芙。说话间，另一个跟值的师妹小灵儿已经做好了外阴消毒。
我戴上手套，拿起窥器轻轻放进阴道……
一道血箭喷射而出！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正在看我检查的萌萌吓得惊叫一声，我瞬间武林高手附体，往右边一闪，堪堪避过。
还没来得及重新站好，只见窥器撑开的阴道里涌出一坨血块似的东西，我轻轻放松右手，让窥器合拢了一点，用下叶兜着那坨东西拿出来倒进左手心。
摊开手掌一看，那是一个小人。
事不可为矣……看到这一幕，我心里竟然浮出这么一句文绉绉的话。
「她是双胎。」这次的金牌插话变成了锅锅。
事情比想象的更复杂
我一听，刚刚稍微放松的心又提起来。赶紧让小灵儿出去叫病人的丈夫办住院手续。一边让萌萌重新消毒一遍外阴，准备做阴道检查。
锅锅拿了一瓶加了缩宫素的补液过来，迅速穿刺静脉、打留置针，接上补液开放静脉通道，另一个护士量血压、抽血。
我换了新的无菌手套，在又一股泉涌的鲜血中掏出了第二个胎儿。那一刻我心情极其糟糕，不仅是因为病人流产，更因为发现两个胎儿的脐带都已经断裂，而在宫颈管里摸不到胎盘。
德芙的血压还是正常的，但心率已经升高到110次/分。阴道流血没有停止的迹象，这会已经超过400ml，必须赶快清宫把胎盘取出来。
我看着欣欣已经抽完血，让她和萌萌一起去推车床，准备把德芙送进产房。忽然一阵重物倒地的声音从护士站的方向传来，紧接着是金属撞击和脚步声。
家属晕过去了...
循着声音走到护士站，我看到眼前的场景顿时愣住了：只见护士站前的椅子歪倒一边，衣服提包凌乱无比地散落地面，一个男青年躺在地上，双目紧闭，老总正拍打着他的肩膀：「先生，你怎么了？」
「家属晕过去了……」小灵儿弱弱地在旁边说道。
今晚不应该是平安喜乐的吗？我想捂脸。
「先生，你先起来，地上冷。」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听到声音望去，只见那个男青年已经睁开眼睛，却不起身，只是手里拽着外套一脸戒备地盯着老总。
老总上个月才转到产科，一表人才的他已经迅速赢得「红粉军团」的芳心，获得「产科王大陆」的绰号。看来他的心肺复苏操作很熟练，竟然已经进展到解开病人衣服准备胸外按压的步骤。
被帅哥解开衣服，难怪那样的表情……
我们三个人把德芙老公架起来扶到椅子上。「先生，别激动，先喝点热水休息下。」锅锅把杯子放到德芙老公面前。除了脸色苍白点，他似乎并无大碍。
迅速签字，冲进产房
我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接过话：「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是你太太出血出得厉害，需要马上清宫，说不定还要输血，没办住院什么都做不了。请你再坚持一下，跑一趟。」
德芙老公似乎想撑着桌面站起来，下一秒却颓然倒在椅子上。他用手捂着脸，指缝里传出有点模糊的声音：「我知道……让我再缓缓……」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正在这时，我接到夜班助产士的电话，告诉我可以开始手术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啊……
突然，我灵光一闪，起身跑进医生办公室，在文件柜里面翻找了一通……拿着仅剩的一张纸质版手术同意书，我在口罩下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德芙老公还是爬不起来，但签个名是没问题了。我攥着签好的清宫手术同意书，飞快地冲进产房。
竟然是双子宫！
我进手术间的时候，助产士已经给德芙消好毒。可能是补液里的缩宫素起效，虽然还有阴道流血，但已经没有在检查室里那会出得快了。
我按常规先进行床边B超检查。把腹部探头放到德芙肚子上的时候，看着堪比沙尘暴进行时的画面，我第一千零一次吐槽了这早该被淘汰的老旧机器。这样的机器应该拿去给超声科医生技能考试用……我不无恶意地想到。
探头一横，雪花漫天的屏幕上隐约出现一对兔子耳朵。
设备原因原图没法保留感谢南方医科大学附属珠江医院妇产科陈高文医生提供图片
「你是双子宫的？」轮到我受惊吓了。
「是啊。」德芙在手术床上抬起头，看她表情显然是对我竟然不知道很惊讶。
到底怀孕的是哪个子宫呢？
我转动探头，努力在模糊的画面里观察两个宫腔的回声。
好多年没看过生殖道畸形的B超了……我盯着右边宫腔里的不规则混合回声光团看了一会，来不及庆幸没丢老板的脸，转头问德芙：「你的胚胎都是放在右边的宫腔吧？」
「是的，我是右边的子宫怀孕。」
还是双宫颈
我赶紧放下探头，戴上无菌手套，拿起窥器打开阴道。
仿佛开闸泄洪，阴道里的积血瞬间泉涌而出，打湿了德芙身下的垫巾。
我转了转窥器，让阴道穹隆里的血凝块全部流出来，宫颈口粉红色的组织物出现在眼前。
胎盘至少剥离了一部分，我拿起卵圆钳把那团组织物夹了出来。
还有一个胎盘呢？
我回头朝固定住的窥器里看了一眼，宫颈口还露出一点粉红。
把第二个胎盘也夹出来以后，我看了看，胎膜不知所踪，还是得吸刮宫腔呀，不过……
「你是单宫颈还是双宫颈？」我问德芙。这是关键问题，搞不清楚进去的路，我就只能望「宫」兴叹了。
德芙看起来已经慢慢接受了流产的事实，尽管很伤心，还是努力配合治疗。「双宫颈。」她很快就回答我。
我看了看还在冒血的宫颈外口，想用看的搞清楚走哪个「门」不太可能。
以最快的速度清宫
老总走进手术间，告诉我家属终于爬起来下楼办手续去了。我松了口气，赶紧让老总过来帮忙做B超引导，他是生殖专科医生，床边B超检查是吃饭本事。
我又看了眼「兔子耳朵」，估计了一下方向，拿着探针从宫颈口向右向外往宫腔里探。子宫是前位的，探宫腔前我特意把探针弯成略向上翘的弧度。
当手里传来探针触底的感觉，我转头看了眼屏幕，金属的强回声是位于右侧宫腔内的。赶紧取出来看了眼刻度：13cm，基本上可以确定是探到了宫底，没有误入「歧途」。确认通道畅顺，我用最快的速度开始清宫。
几天以后，据说圣诞节晚上的动静太大，靠近护士站的病房都知道了。家属们在议论「老婆没晕，自己先晕过去了，连住院手续都差点办不了，这样的老公要来有什么用」。
我听了，唯有一声叹息。
